發(fā)布日期:2017-04-10
醫(yī)院里,每天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的人流量很多,熙熙攘攘。每天早上上班,一進入醫(yī)院,仿佛置身于一個偌大的菜市場,往前一看,面前所見全是一堆一堆的人群,有在排隊掛號的,有在診室外面走廊等候叫號的,好不熱鬧。
在醫(yī)院里,我經(jīng)常觀察到底哪些人看起來比較善良?看著往來的人流,我心中默默做著比較與總結(jié),有時得出一個自個覺得有道理的道理,幻想著自己是一個隱于醫(yī)院、默默感悟世間真理的“智者”,總夠我自個心中竊喜一番。當(dāng)然,我只是一個每天奔波于繁重工作的小醫(yī)生,不是什么“智者”,這只是我自娛自樂的幻想罷了。算是工作間歇的自娛,有時還挺有意思的。
我個人粗淺的經(jīng)驗,覺得孕婦看起來似乎是最善良的。不管多么邪惡、小氣、自私的女人,好像只要她懷了孕,挺著一個大肚子,捏著一條手帕,由丈夫小心翼翼地扶著,步履維艱地在那里慢慢走動,你就會覺得她是“好人”。她善良的表征——肚里的嬰兒生下來時,也同樣給人善良的感覺,正如伊凡所說:“世界上一切知識,也比不上孩子的眼淚。”看著一顆顆晶瑩的眼淚從小孩子那未經(jīng)世俗污染的、純潔無暇的眼睛中掉落下來,我們多少總會有愧疚的感覺。這也是很多“慈母”在教育自家孩子時,一看到孩子流淚,心中馬上受不了的原因所在。
不幸的是,在兒科,我經(jīng)??吹胶⒆恿鳒I,有時候不僅僅是流幾滴淚,而是一種撕心裂肺的哭喊,像童話中描寫的惡魔殘害小孩時的喊叫,更可悲的是,我們兒科醫(yī)生還很可能本身是令孩子流淚的罪魁禍首。
小時候,我們都可能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生病了,被父母帶到醫(yī)院看醫(yī)生。在候診區(qū),我們可能會在父母懷中對父母撒嬌:“爸爸,媽媽,我怕打針,我不要打針,我們回家好不好?”這時候父母一般會安慰說:“我們不打針,看完醫(yī)生就好了,不會疼的,乖~。”因為小時怕疼,心中對打針充滿了恐懼,我們開始恐懼那個坐在辦公桌后面帶著眼鏡、穿著一件白色衣服的人,無論他怎么盡量溫聲細語地對我們說話,我們只會覺得這個人就像童話中的女巫一樣,會給我們打很疼很疼的屁屁針,這個人是個壞人。
早上在兒科看門診,一位母親帶著兩歲的小孩走進來,還沒坐定,就把一檢驗盒放到桌上,說: “醫(yī)生你看看,我的小孩最近兩天解出來的大便都是這樣。”我有些驚訝于這位母親的直接,不過很快反應(yīng)過來,故意擺弄了一下桌上的鋼筆,很快鎮(zhèn)靜下來。我對桌上盒內(nèi)稀黃如米漿似的大便“瞟了一眼”,腦里得到“腹瀉”的印象后,考慮到對診室大氣環(huán)境的影響,我蓋上了蓋子,轉(zhuǎn)過身問這位“著急”的母親:“請問你的孩子怎么了?”
做母親的似乎覺得我看得不夠仔細,又掀開了蓋子,碰了碰盒子,說:“昨天拉了十幾次,你看,怎么會這樣呢?醫(yī)生,你再看看。”
我只好再湊近一點,朝內(nèi)瞧了一會兒,仍瞧不出有其他特殊的變化,但卻使我聯(lián)想起學(xué)生時代常吃的袋裝冰水,一個母親辛辛苦苦地把她孩子的大便裝在塑膠袋內(nèi),擠公車,排隊掛號,然后將它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的確是應(yīng)該多看幾眼的。
“有沒有嘔吐?”我一面問,一面轉(zhuǎn)過來,正好對著正襟危坐在我前面圓椅上的小孩,他的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正“咕嚕咕嚕”地轉(zhuǎn)著,小手緊緊抓住他的母親。他正以一種戒懼的眼光看著我,仿佛我就是童話書中那個專門欺負小孩的惡魔。透露出一種小孩的可愛,又帶有一絲審慎。
“醫(yī)生叔叔問你呢?小勇。”
哦,原來他的小名叫小勇。
我摸摸孩子的前額,有點發(fā)燒。當(dāng)我左手從消毒杯中拿起壓舌板,右手從口袋里掏出手電筒時,他審慎地注意我的動作。當(dāng)我說:“小朋友,乖,張開嘴巴,讓叔叔看看里面,不用怕的,不痛的,很快就好,小朋友來,真乖!”并將壓舌板挪近他的嘴前時,他就恐懼(也許是厭惡)地用手把我逼近的壓舌板推開,然后爆出哭聲,淚水很快地從他緊閉的兩眼間擠出,落在漲紅的臉頰上,緊緊地拉著他的母親:“媽媽,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不要看醫(yī)生,不看醫(yī)生。”他的母親一下子也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說著我每天都會聽到的:“我們不打針,不打針,我們等會就回家,等會回家。” 我又讓一個小孩流淚了。
他哭得很大聲,鬧出很大的動靜,以至于在診室外面候診的人們好奇地透過診室門上的透明玻璃看進來,看發(fā)生什么事。在兒科診室里,小孩子哭鬧是一件非常常見的現(xiàn)象,但是哭得像這位小患者這么大聲,也屬罕見。他哭得那么傷心,那么大聲,任我見慣小孩哭鬧,此時還是感到一絲尷尬。他的母親抱著安慰著他,但仍不見任何效果,母親有些抱歉地看著我,我也有點尷尬地看著她,尋思著對策。小孩生病時,醫(yī)生是父母眼中的救星,但聽說醫(yī)生同時也是小孩夢中的惡魔,特別是兒科醫(yī)生,這實在是一種深刻的諷刺。在小孩宏亮的哭聲中,我束手無策地看著小孩,又看看他母親,夾在這種嘈雜的諷刺之間。
哭得太兇,只好讓這位母親和他的孩子在一旁坐一會,我先把后面的小病人看完。后面幾位患童,雖然也有哭鬧的,但始終沒有那位叫“小勇”的小孩哭得兇。聽著越來越弱的哭泣聲,我瞥了一眼在旁邊長椅上坐著的那位小孩,他哭了好一會,眼睛紅紅的,似乎哭累了,聲音越來越小。我示意那位母親把孩子抱過來,小孩哭累了,整個人都癱在母親懷中,我看著他這幅可伶的樣子,心中有些心疼,小孩哭泣的樣子總叫人心軟。他把頭埋在母親懷中,一直不愿意配合我的檢查,似乎對他來說,我是一個很壞很壞的壞人,紅腫的眼睛依舊透露著一種戒懼,我觸碰一下他的手臂,他的身體反射性地縮一縮,我注意到他的身體在哆嗦著,不知道是因為害怕我,還是哭累了。雖然面色疲倦,但是小孩子的嘴巴還是緊緊地閉著,在我這個“惡魔”面前一直不配合檢查,好不容易看到孩子張開嘴巴,雖然他仍在哭泣,我抓住機會,壓舌板乘虛而人,手電筒懸空一照,發(fā)現(xiàn)小孩的喉嚨微微發(fā)紅,但扁桃體并沒有腫大。
做完一切檢查,開好藥,小孩仍在母親懷中斷斷續(xù)續(xù)地哭泣。他一手抓住母親,一手擦著涂滿淚水的臉,不時對我投來不信任的眼光,也拒絕。他回去也許會做惡夢,在夢中我被他描繪成一個穿白衣的壞人,專門欺壓“善良”的小孩子。
連續(xù)又看了三四個小孩,也都哭鬧不停,其中有一個在父母的控制下,還試圖咬我的手,胡亂抓我的衣服,我的白大褂上也就這樣印上了幾個小鞋子的印記,我想,在他的心目中,這時的我,就像是誕生于黑暗中的惡魔,伸出長滿尖銳鉤子的雙手,張開長滿獠牙的嘴。我想伊凡如果是醫(yī)生的話,他也許會改口說:“用孩子的眼淚換來的知識,更加值得珍惜。”否則他要怎樣自處呢?
最后來了一個三歲男孩,靜靜地坐在圓椅上,對診療室內(nèi)的一切顯出適度的好奇,不像有些小孩亂摸亂抓。我請他張開嘴巴,他懂事地把嘴巴張得很大,不哭不鬧,安安靜靜地坐在我的面前,一切檢查動作做得井井有條,和我配合得很好。在順利做完檢查后,感激之余,我向他母親說:“你的孩子很‘穩(wěn)重’,將來必成大器。”這句話雖然有點不著邊際,應(yīng)該出自“算命的人”之口,而非“醫(yī)生”之口,但在遭遇無數(shù)挫折,看到這么一個不會讓我產(chǎn)生愧疚的小孩時,我不禁這么脫口說出。
孩子的母親似乎覺得我的“診斷”超出了醫(yī)學(xué)的范圍,只是客氣地說“哪里,哪里”,但她投注在孩子身上的眼光,卻掩飾不了她對孩子的期望,而孩子似乎也感覺到我在夸獎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頭。
小孩若不流淚,不僅讓人覺得“善良”,同時也讓感覺到這種“善良”的人,都能分享這種“善良”。
每次看著小孩面色溫和進來我的診室,最后幾乎都哭著出去,我在想,在某個角度來說,我是不是一個“傷害”小孩的惡魔?或許在倫理道德方面。
來源:醫(yī)谷